撰文:李明
《东方历史评论》
要看清楚安娜别墅时代的青岛,不能缺失大鲍岛中国城。这块毗邻城市欧洲区的坡地,由于广东、宁波和山东周边投资商的广泛参与,在城市化早期以远远超出德国租借地当局者想象的速度,魔术师一般缔造出了不可复制的成长传奇,其中诸如周宝山、刘子山、宫世云、傅炳昭、丁敬臣、包幼卿、成兰圃、高秩臣等华人商业领袖,成为了能够与老罗伯特这样的德国投资者争奇斗艳的本土榜样。
从安娜别墅所在的曲阜路向北,依次是德县路、平度路、黄岛路。这四条东西走向的街道,在年代完成了青岛欧洲城向大鲍岛中国城的过度,并在黄岛路迸发出无限的创造力。
实质上,黄岛路对于安娜别墅时代的早期青岛的意义,犹如欧亚之交的土耳其,一边是欧洲文明踌躇满志的扩张,一边是本土文化步履维艰的坚守。黄岛路一路过来的绵延,没有成为保守主义的屏障,也不曾培育出理想主义的种子,却让平民化的节拍,积累成日复一日的风景,平常、顺畅、斑驳,最终成为了流动着的城市纪念碑。
1亡羊补牢的陌生人
黄岛路和其所依附的大鲍岛华人社区的源头,肇自年11月德国海军对胶州湾的占领。年8月海因里希?谋乐编辑的《山东德邑村镇志》记载,历史上的大鲍岛村位于胶州湾青岛的北面。有王姓和于姓居民人,都是渔民和农民。村中建有一座带学校的祠堂,和一座成规模的士绅庄园。谋乐考证,“鲍”字指经干燥腌制的海生物,鱼、牡蛎等。此前地图上也将这里称豹,就是豹子、豹猫。豹岛是海湾中离村子不远的一个岛。德国占领军随后将大鲍岛老村庄收购,年冬拆除了这里的茅棚等建筑物,开始在这个区域建立一个新的中国城。
年3月,中德在北京签订条约,确定德国有期限租借胶州湾海岸,租期99年。就此,青岛租借地形成基本框架。期间在柏林制作完成城市规划,新城分为欧洲区青岛和华人区大鲍岛两大部分,中间以自然地形设置隔离带。此后出现的黄岛路,就在这条沟谷状隔离带上。欧洲区和华人区的设计,基于具有歧视性的“种族隔离”理论,主要体现在居住权的限定上,两区域间日常的商业、社会活动与人员流动,不在限制范围内。大规模城市化开发之后,华洋分治的局面并没有制约大鲍岛华人区的爆发式扩张,随后几年华人区土地相继告罄,向隔离区域寻求发展空间的需要,成为现实选择,黄岛路由此诞生。
年酝酿成熟的青岛关税修改,成为推动大鲍岛地理扩张的契机。此次改税,显现了华人经济圈日益增长的巨大活力。是年,黄岛路连同平度路像两个亡羊补牢的陌生人一样,出现在一片规规矩矩的“井田制”布局的边缘,担负起单向度沟通的责任。实质上,这两条贸然切入的新街道,与其说这是在完成一种“沟通”,不如说更像一道屏障,其让无形中的缓冲区依靠鳞次栉比的建筑物,实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地理阻碍。因为当道路两旁的建筑物陆续建成后,如果想从传统的大鲍岛华人社区行进到欧洲区,需要很费功夫地绕过一大片密不透风的隔离建筑。基于同样的原因,从欧洲区进入大鲍岛华人区,一样也颇费周折。举个例子,本来从安娜别墅经过天主教保留地到大鲍岛,通过依次穿越平度路、黄岛路的街道或者建筑空隙,可以很容易抵达,但因为屏障一般的联排建筑的阻挡,却让这个简单的行走路线变成了彻头彻尾的迷宫历险,所花费的体力和时间成本,大大提高了。年华洋分治的限制废除,黄岛路已经形成的地理屏障,却保留了下来。直到今天,这一诡异的城市布局,依然清晰如昨。
年黄岛路建成,次年,刚刚进入青岛发展的浙江商人周宝山便购买了黄岛路上的几块大幅土地,成为这条具有分界线意味的街道欣欣向荣的象征。周宝山的出现,恰在一开始就暗示了黄岛路的未来。周宝山又名周季芳,祖籍浙江慈溪,约于年进入青岛,兴办周锐记,经营木材生意。周氏年在黄岛路与平度路之间购入两块土地,奠定了黄岛路街区土地所有权格局。就是在这一年,苏皖浙赣四省商人在青岛筹建三江会馆,周宝山成为首任会长。年的5月,德国总督和山东巡抚杨绪祥出席了三江会馆在大鲍岛核心建造的会馆建筑落成典礼。和声鸣盛中,周宝山陪同着一群中德官员和各路盛装前往的华商,把一个阳光灿烂的夏日渲染得风光无限。此后在年,周氏再将广兴里所在街坊收入囊中,进一步扩大了其在青岛华人社区的影响力。同年周宝山与胡存约、朱杰、古成章4位华人获总督任命,成为总督府特派信任。至此,周宝山以黄岛路为中心的青岛财富扩张地图,得以确立。在年12月出版的《胶澳志》中,周宝山与傅炳昭、丁敬臣、包幼卿、成兰圃、胡存约数人,被认为是青岛开埠之始,“稍能自振代表同业以参预市政者”。
广兴里
就在年周宝山将广兴里街坊纳入周氏财富谱系的同时,莱州籍建筑承包商宫世云也在黄岛路着力搭建自己的规模化里院建筑群。宫世云年生于莱阳县城厢,19岁进入青岛学习建筑施工,快速成为建筑承包商。据金山在《大鲍岛》中的研究结果,年宫在芝罘街组建公和兴工程局,与山东铁路公司合作承建胶济铁路沿线桥梁、土木工程,并在黄岛路与芝罘路的交叉口投资建造里院建筑。此后又承揽了市场三路公立市场、江苏路青岛病院、鱼山路青岛中学等公共建筑以及大康、内外棉、富士等纱厂厂房的施工。年公和兴的一则建筑广告称:“本局自开办以来,历有廿余年,工务日见发达,信用昭著。设总局于青岛,设分局于济南、大连,专承揽各种土木工程”。
宫世云(班鹏志《接收青岛纪念写真》)
典型的大鲍岛里院立面
典型的大鲍岛里院平面
早期里院将廊架置于建筑外侧
实质上,就如同周宝山、宫世云们的商业活动与产业分布并不仅限于黄岛路一样,在年前和以后的很长时间,黄岛路始终不曾脱离过整个大鲍岛社区的文化系统而独立存在过。指出这一点,对厘清黄岛路与周边街区的关系,保持黄岛路叙述的完整性与客观性,十分重要。因为只有将包括黄岛路在内的整个大鲍岛社区视为一个整体形态,才能够看清楚本土华人经济与社会的活力,发展路径,以及与之相伴的文化创新精神。年青岛租借地政府的年度报告记录:在这一年度“大鲍岛和大港间的市区开始合为一体。在大鲍岛建筑的空隙现在几乎完全消失了;大部分殖民地开初几年投资建的老房子已被拆除,为更壮观的建筑物腾出了地盘。许多建筑物上又加盖了第二层。若干大公司将其业务部门迁来大鲍岛。来自中国的业主无论是在青岛还是在港口区都开展了生机勃勃的建筑活动,建成的房子不仅表现出了迄今(风格不同)的中国建筑方式,而且更多地仿效了开放的欧式农村房型。”黄岛路的日趋繁荣和周宝山们投资的日趋扩大,恰恰印证了德国青岛总督府年度报告的叙述。不论对政府方面还是华人投资商群体,经济的活跃与社区繁荣,都是符合需要的趋向。
周宝山时代之后的黄岛路,平民化色彩日趋浓郁。魏镜编著的年版《青岛指南》显示,分布在这里的至少有大同书社、东盛和银号、宝屋典当、德兴里三等妓院、宝兴里三等妓院等商业服务门类,以及火柴同业公会等社团。从20世纪20年代至40年代末,黄岛路逐渐发展成为露天市场,密密麻麻的摊位占去一半马路。平原路至安徽路一段,大多经营日用铁器、陶瓷器、木器;安徽路至芝罘路一段,多贩卖禽蛋、肉类、海鲜;芝罘路至四方路一段,主要卖蔬菜、水果。
作为前租借地的地理缓冲地带,秩序、法治和竞争,早已是黄岛路的正常逻辑。比如在年的春天里,包括黄岛路在内的大鲍岛,不徐不疾的节奏一如既往。几个月前李姓和于姓两名便衣警察包庇潍县路泰兴里烟馆暗娼被法院惩处的余波刚刚消散,3月10日,同一条街上的华芳成衣局又给商会递了封信,情愿出会。10天后,青岛特别市工务局给黄岛路9户的林耀天发来了通知书与查勘单,同意他修改房屋门窗。而在邻近的博山路上,复丰永商号的改组,已箭在弦上。这一切,在这里早就司空见惯,习以为常。
从四方路看步步高升的黄岛路,顶端的开敞处恰好和望火楼交相辉映,形成街区的景观高潮。而从平原路向下,通过石板路缓慢的亦步亦趋,则可将市井气息和海天一色一揽子装下,慢慢走,慢慢看,慢慢融入熙熙攘攘的人群。长时间里,这个独特的空间感受相互交错,成为无可替代的行走经验。同为人们熟悉的,还有一些更日常化的公共设施,如黄岛路与四方路、易州路交界处的一块三角地,有一处公共水栓,老青岛人叫它水龙池子,早些年这一带的店铺、居民用水,都由此用水桶打回去。一排水龙头前面,接水、洗衣、洗菜、洗漱的人流不断。自来水入户以后,这里逐渐闲置,成了市场的一部分。每逢过年,水龙池子就成为杂耍场,有套圈、打棋谱等游艺,也有拉洋片、唱琴书等演出。水龙池子的旁边,是著名的四方路大茅房,一个更具代表性的日常方便处。以此为标志,黄岛路与四方路完成分歧。一个公共水栓和一间公共厕所构成的地理坐标,穿越迷离的时光屏障,始终牵引着活灵活现的平民记忆,粉碎了达官贵人的庙堂传说,也驱除了种种一泻千里的烦恼。
2不可抑制的向往
黄岛路的绵延,是里院积累的。这里,不仅仅是里院这种独特民居形式的发源地之一,也是青岛多元文化创新的集大成者。黄岛路的气质、性格、节奏,和里院的平民化生长环环相扣,休戚与共。我们知道,里院文化的核心,是它的人际关系的和谐,是它的平民化的温存,是它的和衷共济的风格。里院的秩序,是一种城市文明和传统理性的混合产物,它本身就是多元的,它既表现出了对现代生活方式的不可抑制的向往,也保留了农业文明的纯粹、简约、实用和单一性。在这里,生存是第一位的,是最重要的价值标准,也是最简单明了的人生哲学。而建筑在这个基础之上,通过里院实现的居民交流形体,也就最真实、诚恳、直接。在围合起来的小环境中间,人际关系的融洽和互助,是里院文化最显著的标志。根据青岛理工大学琴岛学院邓夏团队的最近调查,黄岛路数十个里院的名称,几乎都有文化渊源。后来有些里院产权变更,名字也随之发生过变化,但基本脉络依然是清晰的。这个现象,印证了传统文化在里院发生和演变过程中的深厚力量。
比较殖民色彩浓郁的欧洲区青岛,黄岛路里院是个非常重要的本土城市单元,这个单元的社会意义和对居住者的影响,大于家庭、街道、学校、单位。它不仅仅是个物理意义上的中间环节,更是平民生活最重要的掩体和表现。里院不仅仅是家、邻居、空间,还是方向和限制。就黄岛路而言,居民的思维、情感、习惯、行为方式,都是里院这个城市单元的直接和间接的结果。回头看,黄岛路的里院层峦叠嶂、气象万千,一步步呈现出青岛本土文化日积月累的光荣。德兴里、宝兴里、和平里、庆余里、安康里、华侨里、鼎新里、瑞蚨里、三兴里、积善里等等鳞次栉比,每一个里院单元,都曾经生机勃勃;每一扇窗户里面,都弥漫着亲情和执著的希望,慢慢走过去,迷离一片。
德善堂,黄岛路28号至38号五边形三层里院,语出《道德经》四十九章:“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这副“宁人负我,莫我负人”的宽厚,透露出里院文化的仁德与本分。很多人记得32号德善堂道士庙的道士,小孩子生病,他会拿张纸,写些字,一边念着经文,一边烧掉写好字的纸,再给生病的孩子一粒小药丸,吃下去,病还就真好了。道士从不收费,把小庙打扫得干干净净,他还有个“红本”,证明自己的身份。“文革”之前“破四旧”,道士被赶走了,没人知道去了哪里。年纪大些的老人后来会时不时提起这个道士,透露出些怀念。
鼎新里,黄岛路36号至50号三层里院,取义于《周易·杂卦》:“革,去故也,鼎,取新也。”。内有三个院,由黄岛路36号院门进入向里分为一、二、三号院。一号院建有雕花蝴蝶的土地庙,每逢年初一十五,都十分热闹,惜文革时期被拆除。每逢过年过节,鼎新里的女人们,会嘻嘻哈哈在院里做灯笼花、剪纸等等,攒着劲儿显手艺。年《军民日报》曾刊登鼎新里居民哭诉,称“房东任意增房租,每间每月索二袋面粉”,引起社会广泛